也说平台

王俊良

《红楼梦》第十七回“大观园试才题对额，荣国府归省庆元宵”，写贾政煞有介事地请了一帮文人清客，明里是为元妃省亲建造的大观园拟题匾额，暗里是为宝玉搭建一个在众人面前展示才华的平台。

贾政那点小心思，詹光、卜固修、单聘仁等众清客，心里头跟明镜儿似的。大家明白，做到“鲜艳不抢眼，暄宾不夺主”不难，取得“万绿丛中一点红”的效果，则有赖众清客争先恐后地自我矮化。技术难点，在恰如其分，要做到“动人春色不须多”。

《红楼梦》说，众清客站台助威，甘当绿叶。一进园，迎面假山有白石一块。“贾政回头笑道：‘诸公请看，此处题以何名方妙？’众人听说，也有说该题‘叠翠’二字，也有说该题‘锦嶂’的，又有说‘赛香炉’的，又有说‘小终南’的，种种名色，不止几十个”。

要说众清客个个都有“王勃之才”也不现实，但大家一起拟了“不止几十个”都不切题？显然，一切紧锣密鼓的前奏，都在为“千呼万唤始出来”的贾宝玉做铺垫！所谓平台，止为贾宝玉一人而设。正如有同行无同利一样，唐朝上元二年（675年），时任洪州牧阎伯屿，也曾为女婿吴子章搭建展示才华平台，却被清客王勃搅了局。

王勃搅局，确实犯了清客“鲜艳不抢眼，暄宾不夺主”的大忌！梁章钜说，一般清客，都具备“一笔好字，二等才情，三斤酒量，四季衣服，五子围棋，六出昆曲，七字歪诗，八张马吊，九品头衔，十分和气”之才！问题是，王勃并不一般。

《新唐书》说，王勃六岁善文辞，九岁为颜师古注《汉书》纠错。唐高宗麟德初年，王勃十六岁被荐于朝，应幽素科试及第，授职朝散郎。少年得志的王勃，入沛王府为清客。沛王李贤与英王李显斗鸡，王勃作《檄英王鸡》为沛王助阵，被唐高宗指为挑拨兄弟关系，钦命将王勃逐出长安。

斗鸡虽属末技，平台却专为沛王李贤与英王李显而设。忘了清客只看不评的老例儿，更不能上台介入的行规。六年后，王勃在虢州参军任上，再次上演先藏后杀罪奴曹达的骚操作。依唐律，王勃“擅杀官奴”犯死罪。王勃之父因之受牵连，被贬官交趾为令。

名震朝野的王勃，之所以搅了洪州牧阎伯屿搭建的平台，前提正是王勃要去交趾看望父亲。路过南昌时，正值都督阎伯屿新修滕王阁成。《新唐书》说，“九月九日都督大宴滕王阁，宿命其婿作序以夸客，因出纸笔遍请客，莫敢当，至勃，沆然不辞”。

显然，洪都牧阎伯屿“因出纸笔遍请客”，是出于客气；清客们“莫敢当”，是懂礼数。欧阳修《新唐书》所谓“至勃，沆然不辞”记述，纯属清客惺惺相惜的意淫。现实中的王勃，除了颠沛流离，为果腹不惜白眼，有机会进入洪都牧的平台吗？

正如滕宗谅的平台，只为范仲淹而设一样。试想，庆历四年的北宋文坛，能够写岳阳楼记的大家，简直是车载斗量！若按文学地位排序，范仲淹绝对在欧阳修、苏洵、苏轼、王安石、曾巩之后！然而，只有范仲淹与滕宗谅，一起经历了政治上的起起落落。

正所谓“进亦忧，退亦忧，然则何时而乐耶”，与滕宗谅一同遭贬邓州的范仲淹，接到被贬岳州同窗滕宗谅，求为重修岳阳楼写记之请，一时难以自抑！庆历改革受阻，条陈虽在，壮志难畴。庙堂之上，谁忧其君；江湖之远，谁忧其民？一时间，四面湖山出眼底，万家忧乐到心头！

于是，遥望南天，欣然命笔，范仲淹《岳阳楼记》横空出世！所谓平台，是一个人成就另一个人。如滕宗谅之于范仲淹，阎伯屿之于王勃，贾政之于贾宝玉。反过来，范仲淹之于滕宗谅，王勃之于阎伯屿，贾宝玉之于贾政，不也是平台的成就吗？

2023年11月28日《北京日报》杂文版